2023年4月16日下午,案件开庭前2天。樱桃的父母出现在杭州市余杭区金山一处陵园内。
樱桃的母亲带着浅色的鸭舌帽和黑色的平光镜,透过镜片看去,眼角浮肿。47岁的父亲陈长江左手捧着鲜花,右手紧紧攥着两份红头文件:一份是4月14日收到的开庭通知书,另一份是3月14日收到的合议庭成员名单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走到樱桃的墓地上花了大约10分钟。陈长江蹲下身子,为女儿拂去墓碑上的灰尘。放下鲜花后,他站起身,喃喃自语道,“小樱桃,爸爸妈妈来看你了。”
临别前,陈长江拿着文件和妻子立定在墓前,带着哭腔的语气恳切。
陈长江和妻子在樱桃的墓前
“后天开庭,爸爸会尽最大的努力。”他想着,一定要让保姆吴某某得到应有的惩罚:以间接故意杀人罪实刑入监,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和解。
2022年6月14日晚,在联合世纪新筑小区内,陈长江的保姆吴某某带着小樱桃乘坐电梯,出电梯时将孩子单独遗留在了电梯间。6秒过去,电梯门合上,之后孩子随着电梯升至8楼。根据陈长江提供的涉事小区监控显示,孩子从8楼,坠入2楼平台,经抢救无效,遗憾离世。
女儿走后,这个家庭经历了长者溘然长逝、母亲深陷抑郁、大女儿的性格转变。过去300多天里发生的一切,有可能会在4月18日庭审给出答案。为了这天,陈长江一家等了很久。
01
一夜白头的父亲
邻居李春桦和陈长江住得近,她称自己“终身难忘”,活了70年,第一次见到那样的场景。
事发是在夏天,天气热。
她敞着房门,陈长江在楼栋里跑上跑下,挨家挨户地问,有没有看到自己的孩子。最开始,李春桦以为是走失了,找一找就能找到。没想到,砰地一声就“出大事了。”
大约晚上8点多,孩子坠楼的事情小区内传开了。人群围在了进门处的中心广场,逐渐拼凑起了大致的情况。保姆不负责、楼道走廊的台阶太低、孩子还好吗?等关键词在邻里之间迅速传递。
35岁的住户朱强下班一进小区门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。“乌泱泱的人。”他上前打听,知道事情之后,根本不敢相信2岁的小孩子就这么“去了”。他还看到,许多有孩子的家长,把孩子紧紧拉在手边,一言不发。
“我们这个是个老小区,又是学区房,小孩子特别多,发生了这样的事之后,家长们都挺难过的。”他想到自己正在读初一的女儿,赶忙奔上了楼。
之后的一段时间,陈长江一家陷入困境。他一边忙着搜集证据,几百G的监控录像,他要逐帧比对;另一边,他要安慰自己的家人。樱桃的外婆年事已高,罹患癌症,事情发生后,病情复发。母亲每天以泪洗面。
事情发生后,陈长江鬓角的白发
李春桦印象很深,陈长江一夜白头。以前,陈长江时常带着樱桃出入小区,在她的印象里,小樱桃长得特别可爱、乖巧。大人一叫她就会听,也懂礼貌,会在看到她的时候,奶声奶气地说奶奶好。她还记得,陈长江原本是黑色的头发,短短几天时间,再见到他的时候,头发一下子白了。
事件唤起了业主群内的讨论。除了表达惋惜之外,焦点围绕在保姆失职与走廊的建筑标准上。
李春桦说,保姆吴某某完全没有责任心,既然接了这个工作,就应该了解清楚孩子的习惯。她自己也带过孙子,几乎是全程陪伴,“小孩出去了,我们也出去,一定是不离开视线的,怎么能玩手机呢?这是最起码的。”
71岁的徐老也表达了类似的想法。他还说,因为小区的人员构成比较有特点:三代同堂。
“年轻父母一代、小孩一代、老人一代。小区建于2008年前后,所以在有些施工方面,可能会有漏洞。”他觉得,这样的人员构成,保姆是刚需,一旦遇到了不好的人,就容易出事。另一点,老小区,一些建筑上存在隐患。
朱强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一直关注陈长江的直播。他记得,关于建筑规范,物业在群里有过解释,说“符合建筑规范了。我还当时也查了下,有可能是年份不同有变化。”
樱桃坠楼的窗台
潇湘晨报记者在4月来到现场实地查看后发现,樱桃坠亡的八楼落地窗距地面约为45-50cm左右,无任何防护措施。北京市中闻(长沙)律师事务所律师刘凯认为,根据《国家标准住宅设计规范(GB50096-2011)》第6.1.1条规定:楼梯间、电梯厅等共用部分的外窗窗台距楼面、地面的净高小于0.90m时,应有防护设施。
事情过了10个月后,邻里间的讨论渐渐减少。但朱强在心里支持陈长江,他说,“总要有个说法吧!如果是我的话,我也会揪着不放,有问题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。”
离开庭前2天,朱强在社交媒体上看到了陈长江发的案件信息。他也想要等一个结果。
02
一同“坠落”的家人
事发后的300多天里,陈长江一家完全变了模样。“外婆走了、妈妈病了、大女儿变了”。女儿樱桃坠楼所带来的伤痛,时刻伴随着这个家庭。陈长江眼睛红肿,两鬓灰白。
今年1月30日,女童的外婆癌症复发,外孙女的离开让她自责、抗拒治疗。临终前,老人跟陈长江说,一定要为孩子讨回公道,也希望和樱桃葬在同一处墓地。
陈长江的妻子在女儿离开后得了重度抑郁症,完全无法工作和生活。每天需要服用4种药物来进行控制。可即便如此,每次想到樱桃,她还是控制不住。她曾想跟着孩子一起离开,“樱桃离开后,心都被掏空了,什么都没了,什么也不要了。”
搬家是一个选择。但老人家告诉陈长江,搬了家之后,樱桃的“魂”可能找不到回家的路。他自己也不舍得搬走,毕竟房子里全是自己和樱桃的生活印记。
“可没办法,外婆也走了,妈妈也这样。我得想办法。”搬到新家后,陈长江把樱桃的小床带上了。许多时刻,他会走到床前,就那么呆呆地看着,一言不发。
新房空旷,生气不见了。大女儿去了寄宿学校,家里就剩下他和妻子。无心工作的俩人每天都在挣扎中度日。找律师、找证据,跑各个相关部门,靠着这些琐事,陈长江勉强感觉到自己还”活着”。但他的妻子不行,坐在窗前,脑子里都是孩子。
老房子内的沙发
空的时候,俩人会开车回到老房子里。什么事也不干,就坐在沙发上,直愣愣地看着对面樱桃的房间。4月16日去茶园前,陈长江独自一人回到老房子,他想看看樱桃之前的书和玩具,这些东西他都没舍得丢掉,收拾整齐放在白色的木质柜子里面。
陈长江站在女儿的书架旁
《听,什么声音》一直放在书架上,樱桃还在的时候,性格开朗的陈长江每天晚上都会读给女儿听。但现在,一打开书卷,点滴记忆又让他流泪。
3月月底,在医生的建议下,陈长江带着妻子去西双版纳散心。美景偶尔会让他们短暂抽离出事件,可看到路上穿着傣族服饰的孩子,妻子再次崩溃大哭。两个人在异乡的路边,手足无措。
曾经活泼开朗的大女儿变得胆小,沉默了。“原来带她出去,她一个人去厕所都没问题。现在,每时每刻都要我们陪着,晚上睡觉也不敢一个人”,樱桃妈妈说。
当夜幕降临,陈长江会陷入自责:如果当初听孩子妈妈的话,换一个保姆,或是自己亲自照料,事情是否就不会发生。如果走廊窗户能高一点,有防护栏呢?
陈长江不知道……
03
为什么连句道歉都没有?
时至今日,陈长江从未收到保姆及其所在家政机构的致歉。“连一句道歉都没有。她(保姆)但凡要是能意识到自己的问题,绝不会像现在这样。现在,只想她坐牢,什么解释都不想听。”
陈长江记得,在得知孩子找不到之后,就一直在跟吴某某联系。“她说,孩子出电梯后,又回到电梯捡树枝。电梯停留在了8楼,也去找过。”但陈长江事后调取监控发现,樱桃被留在电梯后,吴某某曾出现在负一楼和一楼,根本没有上楼。
吴某某曾在去年回应媒体称,她意识到地下车库来回车辆多很危险,于是到负一楼等候,后来她又去8楼找孩子,但没有找到。吴某某称,她愿意承担责任,等待法律制裁。
“她(保姆)在装,完全是假的”,陈长江并不接受这样的回答。一是,大女儿曾和他说,自己曾看到吴某某在家搜索着”保姆意外导致孩子死亡”的相关信息。二是,樱桃所乘坐的电梯无法抵达负一楼。
潇湘晨报记者在4月16日下午与17日上午致电吴某某,电话已显示为空号。
陈长江曾联系家政机构索取保姆资料,对方告诉他,所有资料已交由警方,暂不能提供。“他们态度很差,保姆来我们家才7天,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。现在他们也不管了。”
陈长江还一直保存着和家政机构的对话。“他们说吴某某从业10几年,经验丰富,还持有两个不同单位颁发的母婴护理师(高级)证书。”但陈长江事后在人社部全国联网查询页面中,均未发现与吴某某所持的证书对应编号。
04
“找保姆像开盲盒”
过去的一年里,陈长江不时在社交媒体上直播,呼吁严格考察保姆入行资格,“我女儿的离开,希望能给保姆这个行业敲响警钟,规范行业准入门槛。”
无独有偶,此前的2020年,杭州一保姆梁某曾将2岁的孩子米粒独自留在家中因故离开,致米粒从23楼意外坠亡。类似的疏忽,让人们不禁担心起护理行业的相关规范及准入标准。
据艾媒咨询数据显示,2021年市场需求复苏以来,仅2021年上半年,就产生了3071亿元的营业额。不仅如此,随着需求的增加,我国保姆月嫂从业人员逐年增加, 2023年中国家政服务市场规模预计可达11641亿元。在巨大的市场刺激之下,许多家政公司的人员管理混乱,素质良莠不齐。
在上海从事家政服务的中介张利告诉记者,学龄前儿童的护理在业内细分为:小保和大保,分别指的是护理满月到2岁,以及2岁以上的孩子。
护理员分配给客户前,需要在公司内进行15-30天内的培训。内容包括,带孩子的衣食住行,也会指派医生来对每位护理员进行护理知识的培训。结束后,护理员需考取育婴证。
他指出,前来应聘的护理员年龄通常分布在35-50岁区间的女性,学历不均。培训过程中,也会淘汰一部分。大部分通过考试的护理员,在上海能拿到的平均薪资为8-9千元。不过,他也确实清楚,许多其他城市的家政中介会直接从各自的老家找一些务工人员,收取1-3千元不等的费用,进行简短的培训后,安排其上岗,假造证件的成本也不高,几十到几百都有。
“总之,这个行业确实比较乱。这两年也出了不少事。但像很多家庭,住家保姆是刚需。”张利说,有时候找保姆像是开盲盒。
徐乐是樱桃出生以来的第一个住家保姆。她从业7年,小樱桃一家人给她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。
“他们对我很好,杭州这边普遍只有5千的工资,孩子爸爸最开始给我工资8千,后来涨到9千。樱桃也很可爱,很听话,每天带她下去玩的时候,她也不会乱跑。”徐乐离开的原因是,她觉得樱桃大了,自己的普通话不标准,怕会影响孩子的早教。于是,在2022年5月前后,向陈长江递交了辞呈。
樱桃出事的消息是外婆告诉她的。那天,徐乐一夜未眠,第二天高烧不止。她本来想着,2022年底,要回杭州看看小樱桃一家。可现在,机会也没有了。
她气愤,觉得吴某某不负责任,“带孩子的时候,肯定是寸步不离,怎么能让孩子一个人在电梯里。”
05
“一定要给孩子一个交代,法律总会给我们正义”
樱桃妈妈脑子里就一个念想:一定要给孩子一个交代。
一家人打算好了。在4月18日的庭审上,要全力争取将罪名更改为间接故意杀人罪,将量刑提高到7年以上。
北京市中闻(长沙)律师事务所律师刘凯认为,吴某某作为专职照顾小孩的保姆,对孩子具有看管的义务。但是由于疏忽大意,导致孩子滞留电梯并坠亡,其行为已经涉嫌构成过失致人死亡罪。具体量刑,还需要更多的证据。
目前,一审以刑事诉讼为主,陈长江并未提起民事诉讼。
不过,陈长江也做好了打算,等吴某某的案子结束后,再追究家政中介公司、开发商和物业的问题,
“法律总会给我们正义。我现在不是为小樱桃一个孩子在争,我是希望整个行业和社会,在对待幼儿安全方面有所改善。”
小区内的儿童乐园
镜头会到去年的6月初,阳光明媚。陈长江牵着小樱桃来到小区的儿童乐园,俩人一蹦一跳。他把樱桃送上滑梯,自己在下面接着。
他记得那刻,女儿笑得开心,和当天的阳光一样。
“但现在……”陈长江说,“等明天吧,一定会有一个交待的。”
应受访者要求,文中徐乐、张利、朱强为化名。
潇湘晨报记者 傅一波